2009年6月4日 星期四

起立,坐下。

爺爺持續做著一個重複的動作。從平躺著開始,坐起、穿上拖鞋、手扶著助行器,然後想站起來。這個動作有時候會停在想站起來,但有時候也會成功的站起來,至於有沒有站起來就要看他當時的體力是不是允許。

我和他並肩坐在他的床邊。他的手緊握著助行器,神情專注,雙腳不斷的想要對齊助行器的中心線。看起來他的雙腳是沒有力氣的,於是「站起來」這個動作用了很多上半身的力量;而助行器不過就是幾根粗壯的鋁支架組成的,在他使盡力氣想要站立的時候,鋁架隨著他的雙手不斷的顫抖,在黑夜中發出喀喀的聲響。

大約五年前有一天家父接到爺爺的來電;爺爺獨自外出理髮,回程時突然感到雙腳沒力,於是跌坐在馬路上。父親開車趕到現場將他接回,印象中爺爺就很少踏出家門了。

奶奶過世的那個禮拜,家人決定將這個消息和他坦白。原本只是行動不便的他,開始有了「起立坐下」這個重複的舉動。因為這個動作看起來如此焦慮,每個家人對於「起立坐下」都有自己的解讀;有人說他半夜曾走到家門口說自己要去上班,也有人說他可能是想回去大陸的家。我想到侯孝賢電影裡的阿婆,帶著「阿孝咕」要越過台灣海峽回老家。

爺爺小時候也住在客家村,當我和他說起「阿孝咕」的橋段,他跟我說他的乳名叫做「濤咕」。這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連他上一次腦子清醒著跟我說話的情狀都不記得。家人總是猜測著他的動機,用一些簡單的符號當作判斷的依據;有誰規定失智外省人半夜起身就是想回老家呢? 這樣的成見說服不了我,而我也一直試圖想釐清這個重複舉動的意義,在每次看著他進行「起立坐下」這個動作之後。

看護也坐到床邊。爺爺望著她,不發一語。看護問他為什麼晚上不睡覺? 『天黑了,大家都要休息了,不然明天會沒有力氣喔。』她將爺爺抱到枕頭邊,這個動作既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卻又可以看到許多溫柔的細節。

『把眼睛閉起來,趕快睡覺囉。』她說。

霎那間我理解到這句話背後隱藏的一些事情。記得幾年前拍了一張爺爺和奶奶的合照,把照片洗出來後拿給奶奶看,他似乎很喜歡。我說:『要是你喜歡的話,我幫你把它裱起來,你可以掛在牆上。』

因為這句話被當時還中氣十足的爺爺數落了一頓。他說,對老人不可以提到『裱起來』這個字眼,這是非常不吉利的。回想起小時候,我在五歲之前都稱呼爺爺叫「公公」,後來我弟弟妹妹會說話了,家人都教他們稱爺爺為「爺爺」,而且連我叫了五年「公公」也得跟著改變。現在想想,原來爺爺是非常忌諱這些事情的。

「眼睛閉起來」對看護來說是哄騙小孩子睡覺很自然的日常片語。她坐在爺爺旁邊不斷重複這這個句子,我猜,爺爺心中應該和我想著同樣的事情吧?

我握著爺爺的手,和他說:『你快點休息吧,這樣明天才有體力。』話到這裡我有點停頓,因為保存體力不過就是讓他可以從房間走到客廳看電視;這樣的念頭在我腦中閃過,真是要不得。他閉上眼睛,眼角好像有些許目油。他入睡了,我慢慢放下他的手,回到客廳沙發上小歇,看護也回到她的行軍床。

再次回到他的房間是因為聽到房間有些動靜;看護扶著爺爺,他又試圖想要起身。看護的眼球佈滿血絲,扶著他的同時不斷打著呵欠,用另一隻閒置的手捏了捏鼻樑。看來他也到達了身心的極限。

我們三個人再次肩並肩回到爺爺的床緣。他的神情依然專注,像是挺舉選手半蹲著試舉的時候;雙眼注視著前方,手裡滿是白色的止滑石灰粉,不斷移動手掌希望可以在嘗試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與角度。看護打定主意不從旁協助他,要讓他累了自己回到枕頭邊。這是他自己和自己的戰爭,不單是因為看護的態度。我體會到,能夠靠著自己站起來是一種存在感的來源;從跌坐在馬路上那一天開始,身體不斷失去基本能力;沒有本錢失去更多的心情下,能夠成功的從床緣站立起來是在證明自己依然存在的證據。

於是他眼睛張開著就想嘗試讓自己站起來。一天重複好多次,一次好多個小時。空間中悶熱、昏暗,混著淡淡的尿騷味,爺爺和我的光頭上都出現了汗珠。

3 則留言:

  1. 還有個小禁忌,我自己說出口的時候也會覺得怪怪的,就是,我把xx燒給你...」
    欸我家是廣東人阿,但沒忌諱喊「公公」欸,我叫我爸的爸媽,分別是「阿公」和「阿婆」。
    *拍拍*

    回覆刪除
  2. 「存在的證明」。

    觀察入微啊...我爺爺奶奶到後期是幾乎完全躺在床上不能動的,
    洗澡跟翻身都得靠我爸媽兩人合力完成,還好當時家中開店,還能有餘力可以照顧兩老。

    「空間中悶熱、昏暗,混著淡淡的尿騷味」,這一段我體會很深。
    所以有時候我覺得人老了若不健康的話,那等於也差不多要失去為人的尊嚴了...

    回覆刪除
  3. 真是好久不見的朱百好文~!!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