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3日 星期二

[舊文] Bee的聯想

1
我很清楚,就算錯過了這個路口,我還是可以在下一個路口左轉。

左轉之後將是那片蔚藍海洋。有些許畫面浮上眼簾;那裡不但有兒時曾經造訪過的海水浴場,離奇的是,最近聽說那裡有個像是神壇樣的神祕地點,裡面的人曲著身體沈睡。

我只是渴望,渴望烈日在我身上撒野的快感;海風與青春的回憶,羞澀又鹹濕的青春期,看到陌生女孩穿著比基尼時,惶恐又不知掩飾的眼神。

越是知道自己對這裡熟稔,越是毫不猶豫地加足油門,朝下一個路口狂飆去。腦中有一張精緻的地圖,我看了他上千次。

『錯不了的。』我告訴自己。

路卻在一幢四層樓的廢墟結束;這是自己意想不到的景象,卻還毫不猶豫地爬上二樓,沿著幽暗的樓梯間,想著自信地打開窗戶的那一刻,熟悉的景物將會出現在地圖的西北邊。

然而樓梯間出現一股尿騷味兒。

尋著尿騷味,隨著心中的羅盤,我奮力把窗戶推開,等著被回憶擁抱。

出現在窗外的是另一個我未曾經驗過的世界。從二樓的窗戶放眼望去,盡是馬背鳳尾、白粉牆和紅磚瓦。

『明明就是這裡阿,』我不會懷疑自己心中的地圖,一千次的歷練是將技能轉換為本能的關鍵因素;然而,眼前的景象卻是陌生。

除了陌生,多了荒涼。而且尿騷味兒仍舊撲鼻,我墊起腳尖,想往遠處看去,尋找我的愛海;霧越來越大,遠端的物件越來越難以辨識、越來越模糊。

除了迷路的失望,心中還多了一股怨氣。怪天公不作美,偏偏要在我返回的這一刻起霧。

我好似低頭難掩失落,卻發現屋頂上站滿許多剃髮令時代,蓄著長辮子的清代男人。每一個他們,都用身體的正側面對著我,為了不讓自己被海風吹走,雙腳呈弓。

他們在小解,我認真的,他們在自己家的屋頂上尿尿。

在我的餘光範圍內,能看到的屋頂上都有一個這麼樣的清代男子;一腳彎曲呈弓步,一腳筆直,目無表情朝著海岸的方向尿著。想看清楚他們的長相,想知道什麼樣的人會在屋頂小便?但我的目光轉到他們的臉的正面,留著長辮子的頭顱馬上轉成側面朝向我。

這是一個極不自然的肢體運動;身體姿勢保持不變的狀況下,頭竟然可以360度旋轉。越是想看清楚他們的長相,他們脖子彷彿和脊椎脫離,越轉越快。最後,臉部表情像是溶進咖啡裡的奶精,扭曲變形。

『你以為是大法師阿?』
『我跟你說,你卡陰了。』女同事們七嘴八舌地說到。

『或許每一個夢都會有一個背後的訴求,像是廣告一樣,』
『不單是進入了潛意識,有時候會跟無法用理性解讀的事情扯上關係。』

『不要在那裡佛洛依德了,早跟你說過那裡很陰。』



2
拿出皮夾,把他靠近讀卡機,然後站在公車裡靠近陽光的那一側。

BeeTV撥放的是有關老街的保存情報,偏著頭,讓陽光直晒我的左臉。

或 許整個台北的心象地圖,將會經由這樣的方式重組。回憶起小時候,班上總有些同學在週末過後的禮拜一,吹噓著自己禮拜天去了什麼地方玩;現在想想,當時的他 們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好玩的地方呢?我和弟弟總是後知後覺,總是去些別人去過的地方,用別人的心情,依著別人的描述,體驗著別人體驗過的愉悅。

『這麼一來,開始擔心自己遜掉的會是父母,而不是小孩。』

同學們的爸媽究竟怎麼知道哪兒新鮮有趣,這早已不可考,不過可以想見的是,那些父母是敏感的;即便在那種資訊不發達的時代,他們或許也可以在報紙的分類版上找到某某樂園刊登極小篇幅的廣告。

而我媽,到現在看到五年前開始轉寄的email,還會喜孜孜地從公司列印回來跟我分享。

這樣的世界真不知道是好是壞,小朋友可以在公車上看到Pingu和很多韓式幽默的卡通,也可以從中獲得許多老街的資訊。『媽媽,我想去那條老街看老房子和老樹。』不知道會不會有國小四年級的小孩子在公車上這麼跟他媽媽說。

生活中多了無處不見的驚喜,或許也相對的就少了期待。一來父母的允諾不再帶給後知後覺的小朋友們與流行脫節後,突獲首肯的喜悅;二來隨處可得的資訊造成突發的旅遊事件,讓例行活動不再那麼值得等待,或者他們已不復存在。

每年夏天爸爸總會開著車,帶著全家去他軍校同學家裡住上幾晚。軍校同學的家在海邊,暑假一到,我和弟弟就會開始期待大人們的密切連絡;那是一個類似同學會的場合,每個同學帶著自己的家眷,一起在那個海邊集合。

軍校同學少校退伍之後,回自己的老家蓋了一棟四層樓高的公寓。一樓加上周圍的院子,是他和他老婆夢想中終生職業的大本營。

那裡停滿了來自各地的軍車;我們從大人們戲謔的言辭中,得知從車種辨識軍階的本領,在十多年後自己的軍旅生涯中起了一點小小的作用。

上校旅行車的後車廂裡,被充飽氣的黃色橡皮艇塞滿;它斜斜地插著,剩下的角落是三天份的行李與令人熱血的沙灘工具組。我們在溜滑梯前不害臊地換上泳褲,提著鏟子,期待四層樓公寓的背面那片燙腳的沙灘。

「少校幼稚園長」是大人們給他的暱稱。他總是可以將聒噪的小朋友們制伏,操著熟悉的軍人口吻,也或許軍人子弟習慣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大家拿著各式海灘玩具,整裝待發。

出了幼稚園左轉,經過一條蜿蜒的泥巴路,數顆碩大的蛋型槽還沒有被放在海岸邊前,低矮構木的另一邊,隱約可以聽見海。

『海耶,』不知道哪一家的小孩脫口而出,正在海水浴場門口買票的少校再也管不住期待放肆的幼狼,他們一窩瘋的衝向灰黑色的沙灘。

少校丟下我們猴急地回家,和中校上校們廝殺於方城;軍官的老婆們坐在溜滑梯旁的屋簷下,用竹籤叉著晚上要用到的串烤,等著孩子們滿身細沙歸來。

直到太陽消失在淡水河口,夜利用孩子們的空腹召喚他們歸來。戰利品包括螃蟹和各式貝殼,我央求媽媽把抓來的螃蟹納入當晚菜色,未經獲准耍起性子。幼稚園的大型洗手台前,孩子們赤裸著身子,媽媽們在胳吱窩和短褲口袋裡仔細找尋惱人的沙粒。

聞到乳豬的香味,也差不多是第四次北風北的時候了。媽媽們吆喝著樓上的軍官們,他們嘻笑怒罵地走下樓梯,忘記彼此的階級,時間回到他們的二十歲。

二十多個人佔據了幼稚園附近的田;廢耕之後的堅硬土質,星空下,整片的油麻菜籽旁,離海岸線一百公尺。孩子們嬉鬧、媽媽經和軍旅生活的趣事各佔一個音軌,與海製造的聲音mix在一起。像電音一樣,規律的節奏中帶有一點讓人驚喜和熟悉的元素。


3
十五年過去了。再次回到這裡是為了工作,而非與海相約。

提著爸爸交代的禮物,按著他囑咐的地址尋找兒時的魔幻幼稚園。手機那一頭固執的老爸堅稱地址無誤,然而少校幼稚園長已經人間蒸發。

看著海水浴場斑剝的門牌,提著禮物的我竟妄想憑著回憶找到那一條每年必經的泥濘小道。發了呆站在售票亭前,環顧四周,沒有任何一物讓人熟悉。

朝大海望去,少校最驕傲的灰黑色沙灘上,蒙了一層白色粉塵。

開車來回晃了好多趟,路上除了砂石車之外,沒有什麼其他會動的東西。舉目所及全部都是油麻菜籽;他們變得一點也不美、一點也不稀奇。

我的工作是為了這個即將誕生的國際商港做現況景觀調查。本以為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賣弄對這裡的熟悉,工作早早結束之後,留一點時間和他敘敘舊;然而自信導致過於敏感的誤判 使得這份工作更加吃力,接手根本是個錯誤。

『這裡以前明明就是田,』我拿著地圖,邊開車邊喃喃自語。

連續來了三天,我已經不再執著於自己的記憶力,而且寧可相信兒時的一切都是幻覺;那是王子公主的瑰麗故事,應該把他留在故事書裡。現在的海岸少了海的自覺,像嫁入豪門之後自暴自棄的美豔女明星,癡肥醜陋。

回家以後我病得一踏糊塗。說是病了,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到底哪裡不舒服,躺在床上總覺得渾身不對勁。重點是每回入睡,大法師的夢就會重撥一次。

『你看起來沒有什麼異狀,回去多休息,讓自己放輕鬆。』壓力太大是醫生的一貫說辭。不過那一個禮拜之內我總共進了四次急診室,看了兩次門診,總共打了四罐食鹽水和七到八罐的葡萄醣。

最後還是接受「卡陰」這種說法,無病呻吟賴在床上多日之後,我被女同事拖去找他的「師父」。

師父拿著令旗在我頭上來回晃了幾圈,拿了一疊掛金點了火,在我的胸前寫了一些字,口中念念有詞。最後他給了我一大包雞屎藤,加入滾水之後煮成一大鍋放在冰箱裡,一週三次,洗澡之後從頭沖到腳,要是效果不好,可以加少許鹽巴。

或許因為無路可退,所以我不敢鐵齒,只是已經無法分辨這招是否有效了。我每天依然頂著一顆暈頭上班,同樣來自臉部左側的陽光,同一時間、同一個司機的公車,一樣的BeeTV,撥著一樣的老街保存情報。

『我跟你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和坐在面前博愛座上的外省阿伯攀談。

『那一年我碩士剛畢業,暑假的時候,』
『整天在家閒著,有天有個老師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去幫忙社區媽媽們抗議。』

『結果阿,』
『剛去的第一個禮拜就眼睜睜看著都發局把他們的老宿舍拆了。』
『害我回家難過很久,以為自己帶屎拖累大家。』

『神經病。』他說。

他說得沒錯,確實是有那麼一點像。我常聽見背後有人竊竊私語,幻想畫圖的時候,背後站著數十個頭顱可以做360度旋轉的清朝人;他們看著我畫圖,當我畫的東西不合他們意的時候,蠱惑我抽煙,一根接一根讓我抽得頭暈腦漲。

就這樣暈了一個多月,某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試圖和路邊的野狗們以集體記憶與生活結構作為方法,說明國際商港對於舊聚落主體帶來的衝擊。像是金城武在公園拉小提琴那樣。牠們只是坐在那裡,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邊打呵欠還不時抓抓耳朵。

當我說完的時候,其中一隻狗突然開口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也根本不想聽;說實話,你畫的圖也不是我想要看的。』

『我猜你大概是沒有說到重點……技術上我應該說我對於港的想像與你有些落差;某種程度上,目前這裡雖然是一片尚未開化的蠻荒之地,但是未來很有可能可以成為北台灣最大「兼具交通運輸、觀光休憩、生態保育和教學功能」的自由貿易港。』

『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管你說了什麼,國際港已經是個既定的事實了。』

『以後你還是可以在摩天大樓的頂樓,恣意地換著你的泳褲,露出你的小雞雞。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你想幹嘛就幹嘛,沒有人阻止你的。』

『就像你小時候一樣,海還是在那邊等著你。』

想起大學時代,老師帶著我們做田野調查的時候曾經告誡過我們,『不要強姦別人的家鄉。』我記得他語重心長的表情。

『Shit……』語罷,感謝馬奎思的上校把這句話借我一用。

1 則留言:

  1. 『就像你小時候一樣,海還是在那邊等著你。』

    我常常夢到一種夢,
    我還是小學生,背著書包上學去,
    上完課要回家了,
    路上風景突然變化成另一種樣子,
    我的家從學校附近位移到很遙遠的地方,
    熟悉的路徑鋪向不熟悉的異地,
    一開始像是對的後來越錯越離譜,
    家就在那裡,我知道就在那裡,
    但我永遠回不去。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