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5日 星期一

04

回程的路上,我開始期待打開門的時候可以聽見轟隆轟隆的水聲。上一次洗澡是個巧合,有個機車行忘了把騎樓柱子上面的水龍頭拔掉,我趁著半夜用他們洗手用的去污粉洗澡;那次很爽,從來沒想過粉紅色去污粉的威力這麼強,洗完身上一點油都沒有。

還在回味那種乾淨的同時,我在樓下就聽到水聲了。

廚房流理台、浴缸、臉盆的水龍頭不斷冒出水,連馬桶的水箱都裝滿了。我很難形容那種喜悅,『水真的來了耶,自來水處的客服小姐說的是真的耶,24小時之內。』

『24小時之內……』我高舉雙手,開心的大吼著。

瞬間腦袋裡閃過了一個美麗的畫面,那是一個應有盡有的生活。有了水之後,接下來我是不是要去把電也接回去呢;然後就是冰箱、電燈,還有一台新的電視機,如果有了電視機,被我踹開的門鎖勢必也該換,再來就是牆壁上的斑剝。

書、吉他、音響、CD、電腦、網路,一張可以放的下很多雜物的書桌、一張舒服的床、一個裝飾美麗的五斗櫃、一張讓人腰椎解放的沙發、一盞製造情調的立燈……

相對於現在的一無所有,這些事情讓人苦惱。拿起架上沾滿灰塵的洗髮精,用力抓著頭髮,想洗掉腦袋裡的正確思想。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三年來沒有動過任何一刀的頭髮長過肩線許多。

或許從現在開始,我終於可以因為現成的頭髮長度走向搖滾巨星之路,帶著吉他過著不同於三年前的生活,不過那又如何。

適應「一無所有」這四個字花了我好長一段時間;第一次在台北車站地下停車場醒來的那個早上,身邊所有沒有綁在身上的東西全部消失的當時,除了感嘆世風日下,也真正讓自己赤裸的面對一無所有。

沒有錢包,沒有了身分證,沒有外套,沒有水壺,最重要的,是在睡夢中被偷走的身段。

對自己的保護,不再是臉上日益粗大的毛細孔這樣的瑣事,不是工作之餘能不能空出時間坐自己愛做的事情,不是老闆給了幾個月的年終獎金,不是同事間的閒言閒語。對自己的保護,是今天能不能吃飽,有沒有地方睡,寒流來的時候有沒有棉被可以蓋,或是警察和社工會不會把我抓走。

拿起剛剛用過的洗髮精,有點在意地看了製造日期與保存期限。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帶著雪碧還有洗乾淨的衣服,裸體登上了三樓陽台。

原本這裡是一整個大平台,空無一物;舅舅成年之後,外公覺得身為獨子的他不能再跟這班姊妹成天廝混,所以在大平台的正中央用鐵皮搭了一個小房間。而被切出的前後兩塊空地,是我兒時的遊戲場。

黑不隆冬的樓梯間裡,我點著打火機閃過許多障礙物;小房間裡的陳設一如往常,戴笠的照片掛在牆上,空間中瀰漫著一股霉味。

出了鐵皮屋是一片黑暗中的光明;四周的大樓照明點亮了黑夜,天空霧茫茫的,讓各色霓虹燈像是透明水彩般暈散開。

雪碧還有半滿,我想起嗜酒的外公應該有點私藏,進門翻了翻,不出所料找到一罐20年的威士忌。

失去和鋁罐說話的能力。半夢半醒間,想起大學老師和我說:『從口袋裡拿出麵包屑就要能辯證人生。』我想我做的並不好,只是把他擬人化罷了。

討厭應有盡有的生活是不是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呢?我問我自己,但確實現在的我用自己的方式活出一種方法;建構在交換上,建構在價值上,建構在供需上,諷刺的是,馬克思的一生似乎沒有享受到太多。

『我在生氣,你知道嗎。』我對雪碧說。

『不是氣你,是氣我自己。』

『三年前的我受不了當時的生活,就像現在的我受不了現在的生活一樣。』

『人生是什麼,我這麼問過很多人。當然你也知道,別人的答案聽了都不會滿意的;我問了很多人,他們有的說得很玄,有的說得讓你覺得他簡直膚淺幼稚,不過讓我在意的是,當我問起「人生是什麼?」的時候,有些人總會很有自信的給我一套說法。』

『記得當時問我女朋友的時候,他的回答是「我腦中閃過好多吃的東西喔,美而美的火腿蛋、美而美隔壁的油條加冰豆漿……早上八點公館的雙胞胎還沒有開。」我當然很清楚,那是一個上班族的生活模式,他能夠選擇的不過就是一些配套,這個世界為上班族量身訂做的生活方式。』

看了看四周包圍自己的大樓,我意識到慘白的身體在屋頂上是如此容易辨識而害羞了起來。穿起半乾的內褲,想到機車行前洗澡的經驗,這樣的對比讓人灰心。

『選擇不是一種創造,而是玩拼圖遊戲。很多人覺得自己好有品味,但總是在選擇中委屈了自己的意志;我是說,這個世界的選擇就那麼多,而品味竟然變成一種選擇的排列組合,把放在身上的物件拼拼湊湊。』

『或許這些組合是有意義的,至少他呈現了一個拼貼下的整體。』

『你有沒有看過日本的美食節目,』
『他們很愛說「人生不過如此」,什麼叫做「人生不過如此」?如果照他們的邏輯來想這件事,人生更不應該只是如此,』

『如果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追求,那這個遊戲應該沒有終點。』
『感動會因為更頂極的東西出現而改變,那麼得到了更頂極的東西之後,再說了一次「人生不過如此」這句話的同時,是不是也給上一次說了這句話的自己賞了兩巴掌。』

我知道自己快茫了。看著不發一語的雪碧,我知道他想睡了。

『你知道嗎,認識你很開心,』
『今天大概是我這三年來說過最多話的一天。』

帶著他下樓,我想不出來明天要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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