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了一圈,連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在這裡落腳。
用力地把簡陋的門踹開,走上記憶中幽暗的樓梯,玄關處的積水足以讓球鞋浸溼,但我已經好久沒有穿過球鞋了;環顧四周,黃昏下的蜘蛛網在黑暗裡成了清晰的白線條。
掀開臨走前沙發上的窗簾布,發現自己再也不在乎上面是否有灰塵。放下這三年一直陪著我的大背包,坐在沙發上,讓自己的腰休息一下。
天色越來越暗,摸黑走向熟悉的開關處,才發現早已斷電。
於是回到沙發上,面對著映像管破裂的電視,猜想著他在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麼事,也在猜測中睡去。
醒來時的第一個反應,是發現自己並沒有做夢。記得之前聽過一個大學同學說,夢的記憶的掌管是想像力而非記憶力,我對這樣的說法存疑;如果醒來之後能把夢說得很清楚是需要想像力的,那麼在夢裡的我何苦記得每一個細節。
『或許沒有人在意夢是真是假吧。』我這麼告訴自己,反射性的走向廁所,在轉開水龍頭的同一秒猜想這裡應該也停水了。
果不期然,洗臉台上的水漬說明了水龍頭習慣性漏水,而滴水卻在一個我不知道時間止住了。
肚子餓了。走下記憶中幽暗的樓梯,對街熟悉的麵包店已經成了7-11。很機械式的問了店員下架的三明治在哪,然後在騎樓找了幾個煙屁股,很快的回到滿目瘡痍的破屋。
夏天早晨七點的陽光來自東南方,把整個房間的髒亂和斑剝照得一清二楚。草草地吃著下架三明治,也邊吃邊想著這樣的房間要如何著手收拾,想著想著,發現三年來好不容易遺忘的潔癖又要上身了。
『總該先有水吧。』打開一直以來被當作 枕頭的背包;藏在暗袋深處的是事前準備好的存摺和印章。暌違三年不見,存摺的表面受不了長途跋涉,和背包內側摩擦破皮。他像是一個可敬的對手,嘴角流著血,含笑看著我放棄之後死去。
存摺裡的三千萬定存剛好昨天到期。無論是不是巧合,我的心裡似乎一直暗暗的記得這個日期;是不是終於受不了這樣的生活,或是早在一開始就不該有這樣的決定,還是自己的心意老是在這兩端遊走著,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這個問題。然而還是沒想出個結論。
背起全部的家當想去銀行領錢,才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背著大包包。早上八點,走下樓梯看見外公生前留下的腳踏車。
身上很髒,或許比腳踏車的鍊條還髒。穿了將近一年沒換的衣服和褲子發出的酸臭,和三年沒剪過的頭髮,飄散在空中的油味,讓自己覺得和這台高級腳踏車極不瘩嘎。
壓根忘了銀行是幾點開門,只知道連警衛還沒上班。習慣性地坐在銀行騎樓的地上,靠著柱子,比較路過上班族小姐的小腿。
不同於往常的是時間的長短;為了等待而等待的時間永遠過的比較慢,而沒有目的性的逗留有趣多了。常常可以在龍山寺一坐就是一個禮拜的我,耐不住性子起身牽車,想看看這十年來六村的變化。
『熟悉的十米巷道,熟悉的腳踏車行,我的輪胎快沒風。』歌詞一般的句子隨著金錢帶來的雀躍脫口而出;停在騎樓,拿起打氣管就灌了起來。老闆出門要把我趕走,我當然也習慣性地當作沒聽見。臨走前看著交叉在胸前的雙臂,他的眼睛似乎表達了吃驚,好像他認出我來。
車胎的氣是足的,這一點讓我很開心。哼著流行歌曲,腦子裡播放著的,是一個平頭西裝筆挺的男人騎著腳踏車;他的風采感染了往來的路人。我在社區周圍繞著,看著熟悉的店家,看著熟悉店家裡熟悉的面孔。
當然也有我不認識的店家。像是這座城市的許多角落一樣,這裡新開了一家橘色的內衣店,而從前那一家開了二十年的乾洗店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把車放在騎樓的某個角落,銀行警衛把我從少女般夢幻的心情打回現實;『先生,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以前聽過一樣的話,不過當時的我只想靠近自動門吹吹冷氣。直到我拿出存摺才大大方方的走進銀行,背後傳來竊竊私語。
抽了號碼排,我的四周沒有任何人,大家寧願站著也不要坐在我的身邊。
『我記得你。』櫃台小姐說著。
『真的嗎,』
『我很久沒來了耶。』
『真的滿久沒來了,』他低頭看著螢幕,螢幕的高度似乎很不符合人體工學。
『不過我還是記得你。』
領了錢,我騎著外公的腳踏車回到破屋。光線不足的樓梯間裡堆滿了信件和帳單,我癱坐在騎樓邊,從積水裡把水費和電費帳單找了出來。
點了一根煙屁股,發現腳踏車真是個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的可愛玩意兒,原本走路可以走上一個小時的路程,他竟然讓我在十分鐘之內到達。
『多出來的時間該做些什麼?』
『看來我只好把你放在家門口了。』我對著他說。
走到離破屋最近的營業分處需要兩個小時,途中我蒐集了足夠的煙屁股,塞到口袋都塞不下。『還是這裡的人比較有錢。』事實上,龍山寺附近有很多跟我一樣的人,成天在撿著。
自來水處的辦事小姐很親切,我很想寫封email到市長信箱讓他得到一點嘉許,可是電腦離我好遙遠。好消息是,最慢24小時之內我那破屋就可以復水,除非我的水表已經被拆了。
確認破屋的水表還安好的同時,發現外公的腳踏車不見了。
環顧四周,空無一人。沒有設防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我太信任這裡的人了,難道這十年來鄰居都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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