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有奶奶這個人應該是我唸幼稚園中班的時候。有時候我常覺得自己四歲之前的記憶很不準確;常常描述了一個像是夢境的事情給爸媽聽,他們卻無法回答我事情的真實性。記憶中某一年的春節,爸媽帶著我趕火車回台南老家過年;因為即將離開台北的家一個禮拜,媽媽忙著把厚重的棉被收進衣櫥裡;我在床上賴著不起來,他開玩笑的把我捲進棉被裡,跟著其他的棉被把我放在衣櫃裡。
當我和爸媽聊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總笑笑的說他們不記得了。印象深刻的是到了車站之後的事情;隔壁的火車開始動了,我高興的跟爸爸說:『要出發了。』他跟我說他是錯覺,其實動的是隔壁的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錯覺。
當我很肯定這些事情曾經發生過的同時,爸媽的回應是如此不確定,以致我相信兒童心理學家的說法。準確的說,奶奶的禮物是六歲時候發生的事情,於是我可以相信自己的記憶。
正如剛剛的描述,奶奶是住在台南老家的。爺爺當時在台北工作,也是半退休狀態;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含飴弄我,工作只是維持他正常收入的一個手段。奶奶和爺爺用信件往來;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背景讓他們養成這樣的習慣,我常常在爺爺的房間窗檯的書桌前替他磨墨,然後看著他穿著棉麻混紡的汗衫,沐浴之後,提筆寫信。
六歲的我認識的字並不多,於是大人們的動作看起來是格外的酷。爺爺寫他的,我就拿著自己的紙筆在旁邊畫符;爺爺當然是高興的,出身貧寒的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家庭可以升格為書香世家。我主動寫字對他來說是一大鼓舞。
爺爺是家裡的王,所以奶奶就是皇后了。
畫的內容是想像著奶奶的樣子,即便在那一年的春節我跟著爸爸媽媽回台南老家;那一趟旅程勢必是見到奶奶的,但當時的我還是靠著幻想,用畫筆描述了他『是個皇后』的樣貌。
這證明了我在中班之前,對奶奶是沒有印象的;直到我唸小學的前一年他也退休了,爺爺在我家附近買了房子,也把奶奶接來台北定居。這對家族而言,宣示了台南再也不是家;家族的重心移到了台北,漸漸的其他的親人也都搬來台北定居工作。
『奶奶是個皇后』的信,是奶奶即將來台北之前的最後一封家書往來。我浸淫於一個傳說中的親人即將來到的期待,小腦帶瓜裡只要想到這一件事情就會問一次:『奶奶到底哪一天要來台北?』
奶奶不知不覺的來到台北。那一天我沒有去車站接他,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我家裡出現了。行李簡單,一個皮箱放在床鋪旁。他把我叫到他跟前,從皮箱拿出信件中的我的畫,他告訴我:『你寫給奶奶的信,奶奶都有收到喔。』
我只能說我老爸是個節儉的人;在奶奶來台北之前的每一個聖誕節,放在床頭的襪子裡面只會有簡單的糖果。奶奶住在家裡的那個聖誕節,醒來的時候是驚喜的。堆成一座小山的玩具和模型,現在看來那些東西應該都不是太貴;模型的精緻度不高,飛機大概就是機身兩片黏起來以後,把一片機翼黏上去就完成的那種水準,那一堆東西裡面還有戰車、戰艦一堆奇怪的武器。那一天早上是陰天,那一座小山閃過了落地窗射進來光線,現在想想,窗戶外面感覺在下雪呢。
禮物堆中有一樣東西我到現在還留著,也還在使用。大概是因為信裡面的畫,奶奶覺得我很愛畫圖,所以送了我一組水彩用具;有畫筆、一盒12色的水彩、一本水彩紙、塑膠調色盤、當年流行黃色吹氣的洗筆水袋,還有一個木製的畫架。
昨天站在他的病床前想到這些事情,我好想跟他說:『奶奶,或許連你都不記得了,但是你送給我的畫架,我現在還在用喔。』當我出神的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他的眼睛失焦的看著天花板,似乎也是若有所思。
禮物就像個約定一樣,他們攜帶著期待,好像我期待著自己的奶奶是個皇后。我失約沒有變成一個畫家,或許跟我使用這些禮物的方式有點關係;我拿著奶奶給我的水彩彩繪他給我的模型,拿原子筆在水彩紙上畫圖,拿黃色的洗筆水袋裝水攻擊路人;我老覺得模型上的水彩需要曬乾就不會掉色,所以上完色之後都把他們放在陽台上曬太陽。爸爸一澆花,模型就被洗乾淨一次。
這讓我想到另一件事情。當年的文具店裡面都有賣一種玩具,那類似一種職業體驗,有醫生的,有警察的,一組一組掛在店門口。醫生的那一組裡面有聽筒、針筒、帶在頭上的反光鏡、假的溫度計,警察那一組裡面有槍、手銬、警棍,還有一個警徽。小男生當然都愛警察那一組阿,不過我猜其他人應該都是衝著槍,當時的我有點變態傾向鍾意那手銬。
和奶奶去傳統市場買菜的路上都會經過那邊,我拖著他去逛文具店,其實早就被那手銬蠱惑不知道多少次;幻想自己有手銬,可以在跟同學玩遊戲的時候把他們銬在溜滑梯的鐵欄杆上,好神氣阿!但是奶奶硬是買了醫生的給我,他的理由是,小孩子不可以玩槍。
看著他眼睛微微睜著,呼吸器幫助他的胸口可以隆起,偶而眨一下眼睛,動一動他的喉嚨,我想到媽媽說:『不知道奶奶躺在那邊是什麼感覺?』
站在他的床前胡思亂想。加護病房的探病時間一天只有兩次,一次半個小時。病房外面來了很多親戚;我跟這些人在每年的四大節日見面,吃飯,知道他們的近況。每個親戚都想進來看他,但我就是不想出去。就站在那邊,摸著他的額頭和頭髮,什麼也說不出來。
很想跟他說:『我會好好的,我會用功,把博士唸完。』又怕這麼說他就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不管怎麼樣也要讓他有力量撐下去。『奶奶你要加油,我在家裡等你回來。』我這麼說著,說完之後覺得,或許跟他說我會用功比較好一點。
回家的路上,爸爸約了他的朋友一起吃午飯。等他們的時間,一家人去看了陶瓷博物館。媽媽手上拿了一堆紀念品要去結帳,我跟他說如果之的想要好陶瓷,我有好朋友有好貨,可以帶他去台南看。他忽然說了:『母親節給我一張卡片就好,不要買什麼貴的陶杯給我。』
這才想到母親節快到了。也想到了前一天晚上,奶奶的兒女們聚集在他們家討論事情;結論是不希望奶奶『氣切』(好像是一種插管的技術!?)。大伯說,如果到了要氣切的地步,倒不如讓他有尊嚴的走。
『怎麼可以這樣?』我在內心大喊著。不過,那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的感覺,或許真的痛苦不堪。他們打算隔天早上要跟爺爺說這個決定;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太殘忍了,我有點不支,聽不下去。
戒煙有一段時間的我偷了弟弟的煙,坐在陽台上呼著。『或許這是我們能給奶奶最好的母親節禮物吧。』想一想這句話真是大逆不道。
每逢佳節倍思親阿。
回覆刪除昨天中午吃飯發現爺爺和郎雄越來越像,便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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